只有白天是真的

◎子淘

滄浪第廿六期 小說坊 2012-08-31

你有沒有見過凌晨三點的夜晚?

我想說的,不是酒酣耳熱後,在街上跟好友們嘻笑著說再見那一種;也不是說,跟情人手牽手散步回家,在門前依依不捨的那一種。那些不可作準。

因為這時你並不會留意到街道的真面目。

我曾見過。在長街上就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

每晚從工廠大廈走出來,已是凌晨三時許。

遠離鬧市的工廠區寂靜一片,街道上漆黑得讓我感受到月光裏的寒意。

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輛車,沒有一粒音,而唯一讓我能看得見的生物,就只那些在路邊爬行的蟑螂。牠們根本就是街道的一部分。如果你的眼只落在情人眼裡,如果你的眼因為沉醉在笑聲中而瞇上了,你就根本不會看得見蟑螂隊伍。

也許,你偶而會看見一、兩隻,但你只會以為那是一時的不幸。所以我說,你未見過街道的真貌,而我看得見,因為,我沒有情人,我沒有朋友,我只有我。

我看到蟑螂長列地出巡。我看到水渠裡蟑螂的家。我甚至看到過蟑螂在交配。

凌晨三時的街道上,就只有我和蟑螂是活的。其餘的,甚麼都沒有,只有我和我的腿跟冰冷的街道接觸,只有不知從哪裡來的風,滑過我的頸背,穿過我的頭髮。然後,遠去──又不斷,重來。

我寂寞,於是點起一根煙。煙蒂碰上那朵火微微一噝燃燒的聲音──你聽過沒有?我吸一口煙,又呼出來,讓呼吸聲延長,讓我能聽得見自己的聲音,讓我的存在得以證實──有時候,街上的寧靜讓我以為我只是一陣風。如此這般,這是否只會教我更加寂寞?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當我忘了帶打火機的晚上,我多渴望可向途人借火。

報館編輯每天的生命是由黃昏開始。當別人踏著回家的步伐,趕著回家吃晚飯,又或是趕著與情人相聚時,我才提著步伐回到報館裡。我的工作是把早上發生的事整齊有序地編排在版面上,我會用心地定下標題,找合用的照片。

然而,隨著網路新聞的出現,我的工作,那些所謂新聞,在一下子已經變得很舊,在剎那間已經死亡。我的編輯生涯,也是一步步的走向死亡。但有誰的生命不是正逐步走向死亡?只是,很多人都沒有留心這些,因為他們都為著明天而努力,約會、戀愛、結婚、生子,讓後代延續自己的生命。

而我,我甚麼都沒有,我只有我,和那些已經死去的新聞。

在漆黑寂寥的長街上,我在想著我的編輯生涯和我的生命,哪一樣會早一步結束。假使我的生命先結束,也就代表我的編輯生涯都要結束;最好是這樣。只是,假若我的編輯生涯早一步結束,那我又如何去維持我的生命?因為,我甚麼都沒有。在夜裡的長街上,我腦裡所有的就只有這些沒有人會關心的瑣事。

我和父親同住,但我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我。我上班時他還未下班回來;當我下班時,他卻已呼呼大睡。他會傳短訊給我,說留了湯給我喝。每晚只能靠那個湯碗的微溫,去幻想他掌心的溫暖。

我都認得一些人,例如我的中學同學們,但我們很少見面。他們的生命是屬於日間的,他們可以享受夜晚,可以享受週末,但我不可以。我在週六日都要上班,例假是在星期二,而僱傭合約給我的待遇是在勞工假期休息。沒有人在星期二的日間可以跟我見面,而我亦不能在工作天的晚上去見任何人。他們不存在於我的日與夜,我們永遠處於陰陽相隔的境地。

於是,他們只活在我的Facebook上。我看到他們在下班後到酒吧喝上一杯,週末大夥兒一起去了燒烤,以及週日的家庭聚會。他們沒有體溫,沒有觸覺,他們變成一張張照片,或者是短片。他們能見證彼此生命的存在,而只有我,是他們朋友列上的一個名字,就像一塊墓碑。

他們間中會給我留言,只是他們是活的,而我卻是死的,他們給我的留言就像一種拜祭,他們來我跟前禱告,而我並沒有甚麼回應,因為我的生活又虛又空。

每天下午三時起床,吃一點爸爸留給我的飯菜,五時我就出門去上班,生命只能簡單成這個樣子。生命只停留在夜裡,只屬於一棟離開市區很遠的工廠大廈裡的其中一層裡的其中一個座位,像墳場裡的靈位,而我的人生就只有這麼多。沒有機會跟父親爭吵、沒有戀愛煩惱、也沒有經濟危機,因我連花錢的機會都沒有。

沒有人會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是透明的,我甚至沒有必要到時裝店裡去購買裝飾的衣物。

我不喜歡報館裡的人,我拒絕跟他們混。他們是那樣地甘於過著這種生活的人,他們在夜間活動,下班去後還要千方百計的去找未關門的夜店。去上卡拉OK,甚至到深圳去做按摩,連家裡也省得回去;在夜場過夜,然後又穿著同一件衣服來上班。有的就早有預謀般把乾淨的衣服帶去,隨處都可以睡上一晚。

他們是那麼甘於接受這種不正常的生活,安於繼續這樣延續自己的生命,樂於向這種剝削生活權利的工作低頭。我不願意,我要用行動來抗議這種把我的靈魂淘空的殘酷工作,我要拒絕他們那種甘心情願的態度、拒絕跟他們過著相同的人生。

他們甘於在報館會議室裡渡過生日,在那裡切生日蛋糕,跟那些只是一樣地無奈被困在報館裡的人拍合照,而永遠無法與自己想見的人分享一片蛋糕。慶祝過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所謂生「日」,不過維持了十分鐘。

每個情人節的下午,接待處的職員都忙著把一束束鮮花送進報館辦公室,並擺放在正在外採訪的記者們的案頭上,像清明節掃墓後家人遺下對先人的敬意。到了晚上回來,她們都會驚訝的尖叫,甚至把鮮花分發給一些沒有著落的女同事,她們都很開心,在一個有情人而不能相見的情人節裡,她們都可以笑得那麼開心。我不明白,雖然我沒有情人,但我更不需要這種被拜祭的敬意。

只有一次。

中學同學麗欣說要趁舊同學聚會,把她表哥都拉來介紹給我。

他叫家豪,是個電子工程師,麗欣說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沒有女朋友;也曾跟他說過要把一些女同學介紹給他。

我看過家豪的照片,他長得很高大,架一副銀框眼鏡,身型瘦瘦長長的,皮膚黝黑,笑起來像陽光般地燦爛。麗欣說他是個運動健將,最喜歡到海灘滑水。

那次聚會定在星期二的晚上,是麗欣故意為我安排的;但又叫了些其他人一起來,沖除或會有的尷尬。

當天我十二時已經起床,到尖沙嘴的商場買了一條裙子和一雙高跟鞋,也向婷婷表妹借來一個香奈兒手袋;忙乎了老半天。怎知麗欣卻打電話來,說另一個同學美儀給老闆臨時拉了去澳門辦事,不能來了。然後就出現骨牌效應,別的同學都陸續說不要來了,又嘀咕一早就覺得不應該定在星期二晚上見面,都說要改在星期五的晚上。

後來,家豪聽說大家都放鴿子,都推說不來了,無論麗欣怎樣叫他都不肯來;坦言其實也覺得星期五的聚會會比較方便。

我就跟麗欣說算了,既然大家都不想來,我這就掛了線。自此麗欣再也沒有搞星期二的聚會,而漸漸地,我發覺只有我是屬於星期二,而其他人都比較喜歡星期五。

後來聽說美儀在某個星期五的聚會上認識了家豪,不久更開始談戀愛。再後來,我繼續過只屬於我自己的生活,直至現在。

從工廠大廈乘晚間巴士,回到最近我家的巴士站時,已是凌晨三時四十五分。每晚當我經過家樓下那間已經拉上閘的士多前,總會看見那頭長滿一身黑毛的小貓。牠是除了蟑螂以外,我所能看到的另一種生命。牠已經能認出我來,我叫牠做黑仔,每天我都會預備一點貓糧作為牠的晚餐。牠會喵喵的叫我,用頭擦我的腳跟當作回報。

黑仔,牠才是每天唯一跟我真正用感情交流的生命。

我會真正用心去說說話:

「黑仔,你寂寞嗎?你在夜裡怎麼不睡覺,你是在等我嗎,很謝謝你。

「我每天都在等著這一刻,來見你,跟你說話。

「我覺得我比你幸運,因我還可以回家,而你卻要睡街上。

「不要玩弄那些蟑螂,牠們很髒。

「不要往馬路上跑!噢,其實不怕,都沒有車。

「你早上在做甚麼?我多希望在白天看到你。白天才是真正的人間。

「黑夜只屬於鬼魂,它們是沒有生命的。

「它們以為自己還活著,多麼可笑。

「多麼可笑。

「我想把你抱回家,但我不想剝削你在日間生存的權利。

「我不想你等我,我想你能享受白天的太陽。

「我卻只能看到黃昏。即使在例假的星期二,我能看得見日光,但其他人都覺得我很陌生。連管理員都不太認得我,我按密碼進來,他都要問我到底住在哪一家,又問我,我爸姓甚麼。我說,我跟我爸一樣的那個姓氏,我是我爸的女兒。他居然有點不相信我。

「白天的管理員轉換了很多次,他們的機會多。只有夜間的管理員,永遠都是那一個。

「沒有人喜歡夜間的工作。

「說起來夜間的管理員老是在睡覺,都沒怎樣看過我。

「黑仔,你白天做甚麼的?聽說貓兒需要很多的睡眠。你不要睡太多,尤其在白天。不要浪費白天,只有白天是真的,在黑夜裡活著的人只會被以為是鬼,沒有人見過你,沒有人認得你,即使是生存的也像死去一樣。」

我跟黑仔說了很多話,牠把貓糧都吃光,然後我跟牠說我累了,我要回家裡去睡,囑咐牠要找一個安全隱蔽的地方躲起來,因為夜裡的街道危機四伏。

我按了四位密碼步入管理處。

這晚有點不一樣,這夜管理員居然沒有睡,他著我點點頭,我也著他點點頭。我有點怕他會不認得我,又要向我問話,但他沒有。電梯停在地下,我一按鈕門就打開了。電梯門關上,緩緩地向上升,死寂的向上爬。

到家門前,我小心的把鎖匙插進門鎖裡,掌心握著其餘的鎖匙,以免它們互相碰撞的聲音把其他人都吵聲了。我不是心腸好,只是沒有人會體諒在夜裡活動的人。我把木門輕輕推開,又輕輕的關上鐵閘,只是家裡竟然仍亮著燈,爸爸就坐在沙化那邊抽著煙。

他在等我。我有點不好意思,讓他這麼晚還在等我。但我心裡有一絲快慰,漸漸地那種快慰變得愈來愈大,愈來愈大,直至我感到有一棵眼淚從眼角溢出來。我快速地拭去那點淚水,燈光有點暗,想他應該看不見。

「那麼晚了,真的苦了你。」爸爸說。

我搖頭:「怎麼你還不去睡?明天還要早起呢。」

他低頭沒看我,呼出一團煙霧,又靜下來。我放下手袋,坐在餐椅上脫掉鞋子。飯廳裡沒有亮燈,只靠客廳裡窗旁的一盞昏暗的燈映照著爸爸的臉,就像一道舞台上的柱光打在主角的臉上,等待他的獨白。

我這就明白,他有話要說。

於是,他開始說:

「我想提早退休。

「我跟一個女的走了年多,她想我跟她結婚,她又住在深圳那邊,我在想,也許在哪邊養老會挺不錯。」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

「一直也沒機會把你們介紹,你知道,也很難見你的。」

「也是的。」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你有長假期時過來跟她見個面吧,她不難相處的。」

「好。」我說。

這夜之後不久,爸爸把我們住的單位賣掉。他問我找地方住難不難,又問我有多少薪水。我叫他不用擔心。他就這樣就走了。

於是,我趁星期二的例假四處找房子。

我的薪水很少,比較好一點的房子都花上超過我一半的薪水。於是,我租了一間套房,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書桌。套房在工廠大廈附近,省了往返的車資。牆壁都是用木板間隔的,我希望聽到別人在木板的另一邊活動的聲音,這讓我覺得不至於那麼寂寞。只是在晚上卻始終沒聽過半點聲響。

我裝作不知道自己很難過,因為我不想哭。我對自己說,我不過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而當人死去的時候,也就只需要一具剛好容得下一具身體的棺木。而且我沒有朋友,也沒有情人。從來沒有人要來我的家。反正白天起床後就上班去,晚上回來也只是睡覺。我只需要一道堅固的鐵閘來保護我睡覺時的安寧,我只需要一張讓我休息的床,使我有充足的精神上班去賺取工資,維持生命。我的生命,不過是關於這些。

只是,只是我不能再在下班的途上探訪黑仔。我怕牠沒飯吃,我怕牠會等我,我很難過。於是,在某個星期二例假的早上,我到他出沒的地方去找他。

我走到士多那裡,看見黑仔正在店裡,睡在一個婦人的大腿上。那婦人愛憐地撫著牠的背,一下接著一下,黑仔睡得很舒服。我看到地上放著一隻小碟子,裡面放滿了貓餅,旁邊還有一碗水。原來黑仔被照顧得很好,原來晚上的活動對牠來說只是一場遊戲。

原來我錯了,黑仔可以在白天睡覺亦睡得很有意義,因為牠的生命是被愛惜的。

我聽見那婦人叫牠做阿鼠。只有白天才是真的,黑夜只屬於鬼魂。沒有人知道牠也叫黑仔,沒有人知道我是牠晚上的朋友,沒有人認得我。我以為我比黑仔幸福,原來牠竟是那樣地幸福。只有白天是真的,黑夜裡甚麼都不算數。我在心裡跟黑仔道別,但牠始終沒有張開眼睛。

然後,我繼續我夜間的生活。

自從爸爸走後,每晚下班後我都會到工廠大廈附近的「七十一」買夜宵。從工廠大廈走到大馬路旁的店門口,約十五分鐘。在七十一裡,我找到夜裡的同伴,雖然我都不認識他們,但至少我再不只是我。

店員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孩,他已經認得我,每晚當我走進店鋪裡,他都會對我微笑點頭。我覺得我們可以做朋友,我甚至在等他先開口跟我說話,只是他沒有,而首先對我說話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我認得他,他是港聞版的副總編輯。那夜我們共用一張圓型高枱,我低頭在吃咖哩魚蛋,他就在吃白汁雞皇飯。圓枱小小的,我們的距離太過接近,以至我不敢抬起頭。

「借一張紙巾給我可以嗎?」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當然,後來我知道這是他想結識我的開場白。我把一張紙巾遞給他,他說謝謝,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的臉。在強烈的白色燈光下,他比我記憶中蒼老很多。他的頭髮都白了一半,眼袋深得像陷了在臉皮裡面,笑起來時他的皺紋像水花四濺,他看起來比我爸還要老。

「你是港聞版的編輯對嗎?我記得……有次陳採主放假,是你給我簽版的。」我點點頭,試著對他微笑。

「今天有一段稿……是甚麼呢?」他苦苦的思索,「啊,對了,是有關柏林圍牆的那個標題,『攀越生死牆,冷戰不歸路』,是你擬的嗎?」沒想到他會說這些,忽然間像有一團火在我喉嚨裡燒起來。我含著魚蛋,老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他追問我。

「是,怎麼啦,有甚麼不對的地方?」我有點焦慮的問道。

「啊,沒有啦,哈哈!我是想說,我覺得挺不錯!」他說完自顧自地豪笑起來,像武俠片中的江湖大俠。

我說了聲謝謝,這我才安心把嘴裡的魚蛋吞下去。

「只是,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一點小意見……」

「我不介意,你說吧!」我有點好奇,我甚至沒有等他說完。

「我覺得如果你用『翻越』不是更好嗎?你認為是嗎?」

我想了想,猛力地向他點點頭。從來沒有人來跟我討論標題,我覺得很快慰。我以為,世上根本沒有人會在乎這些事。

此後一連數晚,我都在七十一遇上他。

有一晚,我看到他站在七十一門口等著,他甚麼都沒有買,一看到我就迎過來說:「不如去吃火鍋,我請客!」我竟一口答應了。

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開始的。

他是個很健談的人,很多時都是他在說話而我在聽。他說他在報館工作已有三十多年,從來沒有轉過工作,有個結婚二十多年的妻子,可是去年離婚了。從前每晚都由妻子做夜宵給他吃。

「有天她忽然崩潰下來,說不想再半夜三更起來做這些。我以為她早已習慣了,但她說她其實並不喜歡這樣。我說我都快要退休了,只是再多待三幾年,但她說她不能再等。她說,三幾年都是太多了。她說她已經老了。」說時他刻意裝出毫不在乎的語氣。

我對他說,我都一樣。我有個二十多年的父親,最近他走了,回去大陸娶老婆。

「所以不只是你,我都一樣沒飯吃。」我說。

「我們都是沒飯吃的可憐人,哈哈!」他舉起啤酒杯,著我乾。

我都笑了,我竟然都覺得很好笑。

「為甚麼你不跟其他的同事出去?我聽說他們下班後會到夜場消遣。」他問道。

我先反問他:「那你又為甚麼不去?」

「哈哈,他們不跟我玩。」

「你跟其他版面的副老總不熟嗎?」我問道。

「其他版面都比我早下班啦。而且,幹了一整天,有誰不想回家去?他們都是有家庭的人。」

誰不想回家去……。我想著他這句說話,然後道:「我不跟他們混,是因為我不要像孤魂野鬼般無家可歸。」他聽了點點頭。

自此他成為我的「飯腳」。他很體貼,每次我們都不會吃太久,他說這是怕我會太累。吃完飯他總會開車送我回家,我覺得這樣很舒服。有人送自己回家裡去的那種感覺,太好了。

慢慢地,他更成為我星期二的朋友。當他知道我同樣在星期二放例假時,馬上就約會我。礙於他總是不能在早上起床,我們的約會多定在三時以後,有時會是更晚,甚至晚上才見面。有時我們逛書店,也試過到郊外走走看。

有次我陪他買過冬的衣服,售貨員以為我們是兩父女。我沒想過要解釋甚麼,只覺得好笑,但見他臉上一青一紫的有點難堪,我才知道他別有所想。

我洞悉得太遲,不過他對我也十分規矩。我只有裝作不知道,因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確實十分需要朋友。後來,我開始裝作是他的女伴,他也就投入在自己一個人的戀愛中。我們到過西貢的小西餐廳吃燭光晚餐,也有到過酒店頂樓的酒吧喝香檳看夜景,我都悉心打扮過,我覺得我再不是那個在工廠大廈裡呆呆地編織稿件的女工,我覺得我有了生活,即使在夜裡,我都是一個被在乎和愛惜的一個生命。只是,當讓他牽著手,觸碰到那乾涸而失去彈性的皮膚時,我知道我是不會愛他的。

有次我們去打壁球,他盡力地表現得很敏捷,但在他努力經營下,只顯得更加笨拙。我裝作沒發覺。只是他那年老的體味,混在劇烈運動下流出的汗液之中,那種味道益發顯得蒼老,我只能堅忍了半小時就捱不下去,並推說我已經玩得相當累。他還取笑我這個年輕人的體能還不如他,我唯唯諾諾的稱是。

我不能夠在他身上找到戀愛。我想看到一張陽光燦爛的面孔,我想吻在年輕而豐潤的嘴唇上,我需要的是一副年輕而強健的身軀,他要跟我走以後很遠很遠的路,像家豪那樣。

但他已是黃昏,我們不能走得很遠,我們只能屬於凌晨三時後的夜晚,和星期二的例假。如果我能活在白天,我一定不會選擇他,他也未必會選擇我,我們之間存在另外一種陰陽相隔。只是我裝作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為只要我能謹守界線,一切就可以繼續延續下去……。

但他的慾望是遠遠超過我所能滿足的。

那是一個星期二的黃昏,我們在他家裡的會所打壁球,他衰老的氣息瀰漫著整個球場,我覺得這種味道已沾染了我的身體,於是我如常提早結束球賽,要求到會所浴室洗澡。只是那天會所的浴室內發現有瓦片剝落的情況,需要馬上維修。

我站在女洗手間門前,無奈地看著那張維修告示,只聽見他在我身後說:「到我家來吧。」說著他雙手捏著我的肩膀。我有點躊躇,最後還是跟他去了。

我把浴室門鎖上,並且一直留意著門鎖的動靜,可是它一動也不動,一直到我洗完澡從浴室走出來時都一樣。只見他靜靜的坐在沙化上閉目養神,我鬆了一口氣,便問他借風筒,他說在睡房裡面。我在窗台那裡找到風筒,正想要找開關,他已走了進來站在我身後。

「我幫你。」他說完逕自從我手上取過風筒。我有點不安,心裡撲通亂跳,他的手指在我髮間穿來插去,忽然間停在我的頸上,吹風聲也停了,而我的頭髮還是濕漉漉的。

他的鼻息在我耳邊掠過,粗糙的手在我頸上游移,然後又落到其他地方。他慢慢地把我推倒在床上,我感到我的呼吸開始失控,我緊閉雙眼,讓他的舌頭沾濕我的耳窩。他的體臭侵犯我的鼻子,他衰老的身體從後壓在我身上,他的大腿壓倒我的手,只感覺到他的肌肉像是沒有生命的一堆粉團。他的手自由地亂摸,我緊閉雙眼,緊閉雙唇,我握著拳頭,我的身子硬得像一具屍體。

我才以為我活過來,片刻我的心又死去。這是不是代價?星期二快活的代價,工作天夜宵的代價,害怕寂寞的代價,逃避孤獨的代價,想要被關懷被注視的代價。這些別人垂手可得的一切,自然而然的關愛,為甚麼就只有我,需要用身體來換取這些?我覺得屈辱。我聽著他發出動物般的叫聲,我覺得嘔心。我知道我是用真正的痛苦,來換取虛假的快樂。然而我恨我自己,竟沒有勇氣親手終止這樣的侵犯,為的是怕馬上又要掉進孤獨裡面,我沒有勇氣。

只有白天是真的,夜裡的一切都不算數。為甚麼我要怕失去這些只在夜裡存在的一切?我聽著他如動物般的吼叫,我的淚憤怒的從眼窩裡滾出來,漸漸地我聽見自己在嚎哭抽蓄著,最後我崩潰的尖叫起來。

我沒有推開他,是他先離開我的身體。我背著他臥在床上,停不了地在抽泣。

我不想看到他,只知道他離開了床,彷彿站在門邊,我能聽見他的呼吸聲。過了很久很久,我倆都沒有說話,我聽見他推開睡房的門,過了一會,他離開了房子。

這夜以後,我又如常回到工廠大廈那裡。不過,夜裡我再沒有到過那間七十一。

我繞路走,走到大馬路的另一邊的另間七十一。

生命就是從這裡跑到那裡,又從那邊回到這邊來,兜兜轉轉,最後還不過是一樣。我的人生就是這樣兜兜轉的渡過,拼命的想要走出去走出去,然後又匆匆的走回來。

我的人生。

在報館裡,我還會看到他,我裝作沒看見他,他也裝作沒看見我,彷彿一切都從未發生過。有時我的精神恍惚,會以為這只是一場夢,我們之間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夜裡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更是對此深信不疑。然而我再不能支撐下去,我再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我交了辭職信。

不管如何,我要結束夜裡的生命。

在我工作的最後一天,六時正,我回到工廠大廈,只見我的座位像剛剛有人來拜祭過,擺放了一束美麗的黃玫瑰。上面沒放卡片,數數有八十八朵。

其他女同事們看到我,都迎了過來;於是我把玫瑰逐支分發給她們,直至我手上變得空空的。我覺得很痛快。

過了這一夜,我要活在日光之下。即使死,也要死在白天,我跟自己說,只有白天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