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范元豪

滄浪第廿六期 小說坊 2012-08-31

「這幾本書你還要不要?」

李先生正軟攤在梳化上看報紙,聽到妻子的聲音,忍不住皺起眉頭說:「甚麼書呀?」

李師奶從房裏行出來,手裏捧著幾本看得出厚度的書,對丈夫講:「我也不知道是甚麼書,你自己看看還有沒有用?」

李先生略為調整一下鼻樑上眼鏡的位置,正瞇起眼睛要望過清楚之際,李師奶又插嘴:「如果不要的話,我立即就幫你丟出去…」

「你別心急,我還未看呢!」說著李先生就奪去李師奶手上的書,挨本逐冊地仔細檢查著,發覺其中某本書有好多灰塵,便立即當著妻子的面,厭惡地刮了它幾下耳光。

李師奶見狀苦著臉說:「唉!如果不是我拿出來,你根本就未必知道自己有這些書…」

李先生不禁怒從中來,將手上的書通通扔到地上,冷冷的道:「既然如此,你不如乾脆把整個書櫃的東西都丟了,何必問我?」

李師奶默默地撿起那幾本書,搬到大門前的一堆雜物旁邊後,喃喃地說:「只怕將來有日你無端端又想起這幾件寶貝東西,到時倒來罵我先斬後奏,不問過就亂丟你的東西哩…」

李先生瞥了瞥大門附近的雜物,沒好氣地問:「今天你怎麼了?」

李師奶眨眨眼睛,繃緊臉反問:「甚麼怎麼了?」

「你今天怎麼忽然間這麼想丟東西?」

「你別這樣說,不是我忽然間想,而是這些東西早就該丟吧了。」

「那你為甚麼早不丟,遲不丟,偏偏要揀今日,而且還要一次過丟這麼多東西呢?」

「我就是趁你今日得閒在家才可以問你,因為大部分都是你的東西。」說著李師奶就向她腳邊的東西努努嘴,她講的都是事實。

李先生愣了愣,但仍然不肯認輸,用挑釁的口吻繼續問道:「上個星期日和前個星期日我也是在家裏閒著沒事,怎麼你上個星期日和前個星期日都不做,偏要揀這個星期日才做?」

「我今日見到書櫃裏有這麼多東西,忽然心血來潮…」

「哈!心血來潮!」李先生冷笑道:「你自己也說是心血來潮了,那我想請問,為甚麼你今日會心血來潮呢?」

李師奶聽罷,整個人立即微微振動了一下,跟住眼泛淚光,語帶嗚咽地說:「家裏擺這麼多東西有甚麼用?甚麼都要留,甚麼都說有紀念價值…其實人一死,就甚麼都沒用,還要麻煩仔女幫你拿去丟掉…」

李先生登時恍然大悟,他的岳母最近才剛剛過身,幾日前李先生還去幫忙,將她生前不捨得丟掉的陳年舊物用手掉車搬去垃圾站,李師奶當其時沒流過半滴眼淚,原來是儲起來了。自從母親離世後,李師奶久不久就會在言談舉止間自然流露出強烈的厭世思想,令身為丈夫的李先生擔心不已。每逢遇上這種情況,李先生總少不得多費些唇舌去安慰妻子,雖然,兩夫妻同樣地都到了該抱孫兒的年紀。

李先生站起身,行到李師奶跟前柔聲道:「生老病死本係正常事,別太放在心上。」

「我哪有放在心上?」李師奶慘笑道:「我講的都是事實…可不是嗎?假如我明天真的死了,你同兩個仔女也一定會這樣做…」

「噓!別講這些無謂說話!」李先生啐道:「你又不是很老!」

「我媽也不是很老呀!七十歲還未夠,平日經常行山做運動,講句說話都是大大聲的,那想到會去得這麼容易,事前完全無先兆,半句話也不說就…」李師奶一邊說,一邊蹲低身查點垃圾堆的「垃圾」。

李先生了解妻子的為人,知道她非常有主見,並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服到,李先生由是立定主意,不再管李師奶就有關丟東西方面的問題,隨便放下個藉口便上街去了。

沒了丈夫,李師奶不得不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垃圾」上去。

第一次去日本旅行時買的木雕娃娃、兒子七歲生日時人家送的相架、香港九七回歸前要通宵排隊才能夠買到的水晶紀念擺設、不知有多久未曾翻過的高級漢語大字典…全部都是沒用的廢物。

李師奶憐惜地逐件揀著數落著,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堆「垃圾」放在家裏是廢物,一旦要通通丟掉,倒又簇新得教人憐愛。

李師奶突然靈機一觸,想到一個好法子。她先用筆在白紙上寫上「隨便使用」四字,然後把「垃圾」粗略地分成幾類,再用膠紙將這些字條貼在「垃圾」上,每一類貼一張。

住客極少會在晚飯前丟垃圾,所以在星期日的下午時分,樓梯間的垃圾房仍然可以保持整潔。李師奶小心地將「垃圾」逐次放在地上,放好後企定看看,覺得不大滿意,又悉心擺弄一番,如是者好幾次之後,終於才狠起心腸回家去。那些「垃圾」就像她的親生孩子,即使自己沒能力照顧,也盼望可以為它們找到戶好人家。

李師奶驟覺心安理得,再沒有想丟東西的事,李先生剛巧亦返來了。

晚飯後,李師奶將包著殘羹剩飯的膠袋拿出去丟掉時,方省起較早前的「垃圾」,隨即見垃圾房地上空空如也,不禁大喜過望,連忙跑回家去,將事情經過告訴丈夫。

「會不會倒垃圾的把東西丟了?」李先生第一時間問道。

李師奶用力搖頭說:「現在還未夠鐘倒垃圾呢!一定是有人見到字條,把東西拿回家裏用。」

李先生見狀倒不好再潑冷水,只似笑非笑地道:「這就好了。」

李師奶由是樂了整個晚上。

翌日,當李師奶把垃圾拎去垃圾房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地上放著一大疊舊雜誌,上面貼有一張紙寫住「歡迎索閱」。

李先生見李師奶捧著大疊舊雜誌回家,便皺起眉頭問道:「好好的出去倒垃圾,怎麼轉頭又捧這麼多東西返來?」

「有你喜歡看的音響。」說著李師奶便遞了其中一本給丈夫。

李先生接過後隨手揭了兩頁,忽然覺得事有蹺蹊,驚問:「這些書是從甚麼地方得來的?」

「在垃圾房地上檢的,我見上面貼住…」

還未等李師奶講完,李先生就忙不迭將雜誌扔回李師奶懷裏,拔足衝入廁所,扭開水喉洗手。

「怎麼啦?」李師奶問。

「快把那些髒東西丟掉,別帶入屋!」李先生叫道。

「你放心好了,這些東西不髒的,」李師奶沒好氣地說:「上面貼住張『歡迎索閱』的字條,人家一片好意…」

「表面上看起來不髒,但說不定那個人是在大便時看這些雜誌的呢!」李先生打斷道。

「噓!別以為個個都好似你那樣不衛生!」李師奶狠狠啐道。

過了半晌,李先生才歎息著說:「誰知道?」回到客廳時,見李師奶正專心地翻越那些舊雜誌,便又補充一句:「之後別忘了洗手。」

李師奶翻了又揀,揀了又翻,終歸還是找不到半本合心水的雜誌,不由得有點喪氣,便問丈夫:「都是些講音響電腦的,你有沒有興趣?」

李先生連忙耍手搖頭道:「我?免了免了,丟掉吧!」

李師奶拿起一本電腦雜誌,瞇起眼睛端詳了片刻,然後向李先生問:「你幫眼望望,阿輝以前是不是好像有看這種雜誌的?」

「哎!算了吧!」李先生冷冷地說:「這些雜誌已經過期不知多久了,而且又是在垃圾房檢的,他們後生是不會要的。」

李師奶被丈夫識破了詭計,當即黑起面,只聽見有入的氣,卻沒有出的氣。

李先生見妻子神色有異,立即行到她身邊陪笑道:「將它們放回原處吧!說不定會有人要呢!」說著便作勢要奪過李師奶懷裏的雜誌。

李師奶陡地轉身,二話不說就捧著雜誌走出去了。

垃圾房裏面有個女人,李師奶認得她是這層其中某個單位的住客,由於大家都是來這地方倒垃圾,所以兩人都擺出一副光顧公廁的奇異表情,有點兒含羞答答。

跟女人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李師奶留意到兩束貪婪的目光,正飛快地在那疊舊雜誌上交叉亂射著。

李師奶興奮極了,將舊雜誌放回原處,隨即就躡手躡腳的竄回家裏去,一回到家裏,她就立即端坐梳化,面露微笑,雙手互握,好似在等候甚麼喜事似地。

李先生見妻子忽然嘴角含春,忍不住問:「甚麼事這樣好笑?」

李師奶連眼尾都沒有望丈夫一眼,仍然維持住那樣的坐姿,擺著同樣的表情。李先生討了個沒趣,只得訕訕地回房間睡覺去。

丈夫一離開,李師奶立即就吊眼斜瞟著門口,愈望愈發心亂如麻,終於忍不住飛撲到門前。李師奶正欲伸手開門,又擔心時機未熟,立即縮開手,把臉湊近防盜眼,透過這小到不能再小的孔竅,窺探外面的世界。偷窺了不知道多久以後,李師奶認為安全,便輕輕扭開木門,靜靜地行了出去。

先前擺在垃圾房地上的舊雜誌,這時候已經不翼而飛。

幾日後,李先生下班回家,發現了一個異乎尋常的現象。

「今天是甚麼特別日子?」李先生問道。

李師奶正忙於理弄花瓶上的一束新鮮火百合,聽不清丈夫的問題,便隨口應道:「你在講甚麼?」

李先生沒好氣地說:「我問,今天是不是甚麼特別日子?」

李師奶終於肯罷手,皺著眉頭向李先生反問:「你想講甚麼?」

「你今日無端白事的買了這許多花來擺,是不是有甚麼喜慶事?如果我沒記錯,除了過年以外,家裏是不會見到花的。」李先生粗略地環顧了整個客廳一眼,見飯檯上有一束火百合,茶几上有一束白玫瑰,鞋櫃上有一束紅玟瑰…

「哪有甚麼喜慶事?」李師奶扁著嘴說:「我今朝早去街市買菜,見花檔的花很漂亮,而且價錢又不是太貴,所以買幾枝返來擺擺。」

李先生笑道:「這就奇怪了,我記得你之前講過,花花草草應該順其自然,你最討厭的就是花瓶裏插住的花…」

李師奶眨眨眼睛問:「我有這樣講過嗎?」

李先生聽到妻子問得如此理直氣壯,心裏倒有點兒動搖,下意識地改軟了聲氣講:「總之你好像有說過類似的話…」

李師奶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木無表情地說:「平日生活這麼悶,當然偶而得搞些新意思,來點情趣。不過是插幾枝花吧了,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幹嗎要等到過時過節?況且今日不知明日事,哪知我是否有命拖到過年?」

「噓!又在亂講些無謂說話!」李先生啐道。

李師奶不說話,逕自逐枝逐枝地調節那束火百合的方位。

李先生鬆一口氣,但還是有少許不放心,便指指李師奶身後,用愉悅的口吻道:「那個花瓶跟白玫瑰很相襯,很漂亮。」

李師奶聽罷,立即喜孜孜的蹦到茶几旁邊,捧起那瓶白玫瑰說:「這個花瓶的顏色同形狀都比較特別,只有白玫瑰可以配,我找了好幾家都找不到,結果在碼頭附近那家才買得到。」

李先生這時候才留意到花瓶,便問:「這個花瓶…我們家裏有這樣的花瓶嗎?」

李師奶笑而不語。

李先生更疑惑了,又指指屋裏其餘兩個花瓶說:「還有這個和那個,我記得家裏好像是沒有花瓶的。」

李宅的傳統,但凡年花都是從年宵市埸「連花帶瓶地」一并買的,過年後於是也就「連花帶瓶地」通通丟棄,新一年又再「連花帶瓶地」買全新的返來,周而復始,所以這時候家裏是不應該出現這種東西的。

李師奶仍舊只是笑笑口沒有說話。

「全都是買來的?」李先生問。

李師奶笑著搖頭。

李先生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勉強忍住沒有發作,等妻子自己透露。

果然,未夠一分鐘,李師奶就眉飛色舞地說:「這三個花瓶都是在垃圾房裏找到的。」

雖然早知如此,李先生到底仍然按捺不住怒火,他冷笑道:「我正奇怪你為何會買花,原來就是因為檢到這三個好東西。」

李師奶沒有生氣,繼續愉快地講:「三個花瓶上都貼了紙,我見到喜歡,所以就捧回來…」

「甚麼?貼了紙?」李先生驚問。

「是的,貼了紙…對了,我帶你看點好東西。」說著李師奶就拉拉丈夫的手,示意他跟住自己走。

李先生尾隨妻子到了垃圾房,只見滿地擺滿不同種類「垃圾」,立即失聲冷笑道:「怎麼大家都變成這樣沒公德?不把垃圾放入大垃圾筒,通通都丟到地上來!」

「這哪是垃圾?」李師奶一邊說,一邊彎身檢起一隻膠碟:「你自己看清楚,上面貼了紙的。」

李先生不屑地瞥一眼那張寫著「可用」二字的紙條,冷冷地道:「貼了紙的垃圾。」

「只要還有人用,就不是垃圾。」李師奶正色道。

「為用而用,就是垃圾。」

「我不知道你在講甚麼。」

「你根本就不喜歡插花的。」

李師奶想了想才問:「那又有甚麼關係?」

李先生沒好氣,長歎一聲然後說:「哎!算了吧!隨你喜歡…」

「你生氣甚麼?」李師奶問。

「我不是生氣…」

「這樣的表情,還說自己不是生氣?」李師奶尖聲講:「這是件好事來呀!幹嗎要生氣?」

李先生眨眨眼道:「今次輪到我不明白你在講甚麼。」

李師奶指著地上的「垃圾」說:「難得大家都肯減少浪費,這不是件好事來嗎?」

李先生苦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開。行不了兩步,又回頭問:「其實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製造了好些垃圾?」沒等李師奶反應,他就緊接著說:「等到那些火百合呀白玫瑰都枯掉的時候,就算你貼了紙,也不會有人要…」

「這個當然!你當我是白痴嗎?」李師奶有點生氣地反問。

李先生一行開,李師奶就索性蹲在地上,伸手進那堆「垃圾」中左挑右揀,看看有沒有合自己心水的好貨色。她今日的心情好極了,絲毫沒有將丈夫的話放在心上。

兩日後,李先生下班回來,看見家裏的慘況,當場嚇一大跳。

客廳裏淩亂不堪,滿地都是衣服,李師奶正跪在地上,專注地不知道在看甚麼。

「發生了甚麼事?」李先生驚問。

李師奶站起身,愉快地向丈夫「喂」了一聲。

李先生見妻子面上有點笑容,放心不少,但還是不得不繼續問:「甚麼事?這些衣服是甚麼的一回事?」

「這些衣服嗎?嘻嘻…」講不到兩句,李師奶就忍不住捂著嘴笑起來。

李先生見狀便略帶遲豫地說:「這些衣服…不會又是從垃圾房撿回來的吧?」

「咦?你怎麼知道?」李師奶瞪大雙眼問。

李先生長歎一聲,苦口婆心地說:「花瓶這些只用來擺的東西倒也罷了,衣服畢竟貼身,無論上一手洗得怎樣乾淨,始終都是不衛生。」

「你放心好了,這些衣服我是不會穿的。」

「啊?」

李師奶隨手執起一條橙黃色的碎花無袖連身裙,嘻皮笑臉地說:「都一把年紀了,穿這些花花綠綠的上街,人家不當你發花癲才怪。」

「那…你撿返來做甚麼?」

「沒甚麼,只不過想看看人家穿甚麼。」

李先生愣了愣,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問:「怎麼忽然間來了這興緻?」

李師奶可能嗅出了這問題的諷刺味道,所以並無正面回應,她誇張地將手上的連身裙翻來覆去,興緻勃勃地品評著說:「這顏色是很考人穿的,而且又是連身裙,身形稍為差一點的人都穿不起…」

「地上這些東西,你打算看到甚麼時候?」李先生插嘴道,他特別強調句中的「看」字。

「差不多了,都已經一整個上午…」說著李師奶就伸伸懶腰,一臉安詳滿足的表情。

李先生看不過眼,冷冷地問道:「看飽之後,你會把這些東西丟…不,放回原處吧?」

「當然啦!說不定其他人會合穿呢,可不要浪費!」

「之後別忘記抹一下地板,講到底這些始終是垃圾,好多細菌的。」說著李先生便開著電視機,一屁股壓在梳化上。

「哎唷!腰圍這麼鬆,穿的人一定很肥!」

李先生不動聲色地斜瞥了一眼,見李師奶正拿著一條粉紅色的女裝運動褲,就自己的腰認真地丈量著。

「嘖嘖嘖…我已經算做肥啦!居然還要比我粗一個碼…」說到這裏,李師奶陡地望向李先生,狡猾地笑道:「我想這褲應該是A座那個大肥婆的。」

李先生厭惡地別過臉去,李師奶卻繼續講:「哈!那個肥婆應跟我差不多年紀吧?居然還敢穿這些後生女的顏色,嘻…」

李先生拿起電視遙控器,將音量調較至能同李師奶匹敵。

李師奶於是講得更大聲:「真陰功!看起來還好似新的一樣沒有穿過,這麼浪費,現在的香港人真折墮…」

「折不折墮也跟你沒關係吧?」

也許李先生的聲量比不上電視,李師奶仍然無動於衷,自顧自地笑道:「也有可能是她又肥了,穿不到也說不定,嘻嘻…」

李先生終於忍無可忍,他抓起散落在梳化上的報紙,無聲無息地不知道躲到甚麼地方去,沒有將電視關掉。

幾日後的一個早上,李先生由於不用上班,正坐在梳化上看電視,李師奶忽然捧著一個方匣模樣的東西向他問:「你看,是不是很小?」

「這是甚麼?」李先生反問。

李師奶沒回答,逕自從那東西拔出一個連住電線的插頭。一通電,那東西弒發出咆哮般的叫聲,將地上的灰塵吃得一乾二淨。

「咦?原來是部吸塵機來的,真的很小呢!」李先生驚歎。

李師奶仍舊不說話,微笑著操控那部趴在地上的吸塵機。

李先生整個人陡地一震,戰戰兢兢地問:「這部吸塵機…不會又是檢回來的吧?」

「這部吸塵機是新出品來的,哪有可能是檢回來?」李師奶皺起眉頭道。

「用錢買回來的?」

「當然是用錢買,難不成是搶回來的?」李師奶尖聲道。

李先生見妻子一臉煩厭,便只「哦」了一聲,繼續看他的電視節目,電視上剛好正播著廣告,於是他便問:「舊的那部吸塵機壞了嗎?」

「沒有。」李師奶示範完畢,正小心地將吸塵機的電線收起來。

「既然舊的沒壞,為甚麼又買新的?」

「百貨公司大減價,好便宜,而且我也想換部新的。」

「舊的那部你打算怎麼處置?」

「在上面貼張紙,然擺去垃圾房,那部吸塵沒壞,而且看起來還新,很快就會有人拿走。」

一聽到「垃圾房」三個字,李先生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李師奶見丈夫好一會沒說話,便安慰道:「你放心好了,一定會有人要的。」

「這方面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李先生陰陰沉沉地說:「我只是想,就這樣買部新的,是不是浪費了點?」

李師奶登時黑起了臉,冷冷地道:「不過是一部吸塵機。」

電視上又開始播放節目了,李先生於是再次將整個人集中在螢光幕裏的世界,不再過問跟前妻子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一部吸塵機」罷了,他想。

第二日,李師奶買了檯新的電風扇,把舊的那檯丟掉。

笫三日,李師奶買了部新的家用電話,並將舊的那部丟掉。

第四日…李先生終於忍無可忍。

「你有無搞錯!」

李師奶嚇得往後縮了一下,扁著嘴問道:「怎麼忽然發這麼大脾氣?」

「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說著李先生就指向牆,牆上掛著一部簇新的液晶體大電視。

「百貨公司大減價,這麼大的電視才不過…」

「舊的那部呢?」

「既然買了新的,舊的那部就沒用了,所以我…」

「所以你又把那部舊電視丟到垃圾房去了?」李先生緊接著說。

李師奶點頭道:「是的,我還貼了紙,寫住『未壞』。」

李先生冷笑著問:「你不覺得這樣很浪費嗎?」

「怎會呢?那部電視看起來還是這樣新,一定很快又會有人檢回家裏用。」李師奶興奮地說。

李先生明白了一切,他決定保持緘默。

幾日後下午,李先生下班回家,見妻子面紅耳赤地端坐在梳化上,卻沒有開著電視機,知道例必又有異乎尋常的事發生,便不打招呼,默默地坐在她旁邊換拖鞋。

「氣死人!真想知道究竟是誰做的?」李師奶忽然怒道。

今次李先生的反應很快,緊接著向她報以親切的慰問:「怎麼啦?」

李師奶雖然張開了口,卻只結巴巴地吐不出半粒字來,李先生用眼神去鼓勵她,李師奶這才開口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你跟我來…」

到了垃圾房,李師奶指著其中一個紙皮箱說:「你打開那個箱,就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李先生依言行到紙皮箱旁邊,正要揭開時又回頭向妻子笑道:「不會有東西彈出來吧!」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開玩笑。」李師奶正色道。

李先生由是不敢怠慢,訕訕地打開紙皮箱,隨便看一眼就「啊哈」一聲叫了出來,原來箱裏面全是色情雜誌。

「你說是不是很離譜?這種東西居然夠膽敢擺出來!」李師奶在李先生耳際說明。

「可能人家是真的想當做垃圾丟在這兒呢!上面沒有貼著紙…」

「那張紙我撕了!上面還寫住『隨便使用』呢!」李師奶尖聲打斷道。

李先生沒得說,只得訕訕地將紙皮箱蓋好。

李師奶怨恨地盯著紙皮箱罵道:「不知是哪個死男人放出來的?如果這裏可以放火的話,倒想一把火將這箱髒東西通通燒了!」

李先生愈聽愈覺得不高興,木無表情地對妻子說:「別理人家這麼多了,人家又沒有迫你看,是你自己打開紙皮箱的。」

李師奶聽罷當場白一白眼,高聲質問:「你想講是我錯了,是不是?」

「我完全沒有這種意思,只不過我認為,人家又不是有心要整蠱你,何必為此事發這麼大脾氣。」

李師奶冷笑道:「原來是我誤會了,你其實是想講,擺這個箱在這裏的人沒有錯,我說得對不對?」

李先生聳聳肩說:「有些東西對你來講是垃圾,但對其他人來講可能是寶貝,不能夠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其他人。」

李師奶面上的顏色陣青陣白,嘴唇卻給抿得緊緊地,表情甚是駭人。李先生不忍睟睹,正欲舉步返回家裏,李師奶忽然一箭步撲上前,用鬆弛肥胖的雙臂鉗起紙皮箱,大踏步行出垃圾房。

「你…你想幹甚麼?」李先生驚問。

李師奶咬牙切齒地說:「把這堆垃圾拿出去丟了,免得留下來害人!」

李先生沒好氣地道:「這裏就是垃圾房。」

李師奶聽罷整個人陡地振動了一下,然後所有動作都慢下來,李先生懶得再理會她,逕自回家去了。

李先生才開著電視,李師奶也回家了。

晚飯後,李先生自動請纓做丟垃圾的工作,李師奶居然沒有反對。

那箱色情雜誌仍然完好無損地坐在垃圾房的地上。李先生把自家的垃圾放入大廈預設的大垃圾桶裏以後,驟感心緒不寧,隨即就將所有放在地上等人認領的「垃圾」,悉數塞入那散發著酸臭的巨口中…

一切,都灰飛煙滅。

自此以後,李師奶停止整理「垃圾」,亦沒有人將垃圾放在大垃圾桶以外的地方,整座大廈回復和平,兩夫妻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