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空氣中的露水◎陳若梅滄浪第廿六期 小說坊 2012-08-31一大早起牀,我就坐在曬棉被的天台上看雲,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雲,我心裡一直催促自己還有一疊家務要做,只是當我上到天台抬頭撇見天上流動著的雲時,心思好像被吸引去了,一時之間便想不起我究竟要上天台幹什麼。 回望地上幾條被木條支撐著橫躺在空氣中的竹竿,我忽然生氣地想:「我的衣服呢?」我還記得昨晚已經把所有骯髒的衣服倒進洗衣機的情景,難道衣服還在洗衣槽裡? 我趕忙爬起身跑進廚房,那裡除了洗衣機安靜地佇立著之後,旁邊的洗碗糟裡一盤還沒沖洗的碗筷仍浸在污水裡。 我跑上前打開洗衣機,那裡果然發現我昨天已經洗好了的衣服,我拿起來,衣服上的折紋比縐紙上的紋還要深,我皺一下眉頭,然後拼命地撫平。 衣服舖平放在涼衣架上之後,電話響起來了,丈夫的聲音震耳欲聾地傳進我的耳鼓裡。 「芬?」他停了一會,然後沒有讓我能夠有開口的餘地,他就連珠砲似的說:「你為什麼還在家裡沒出門呢難道你又忘了我昨天告訴你我今天時間很匆忙一刻都不能停留嗎你仍不出門的話我又要遲到了。」 他終於記起了他還要呼吸,要不然,這句話他可以繼續講下去。 「我認為…」我鼓起勇氣地說,可是聲音十分無力,「我們今天實在不應該出門,明天是奶奶壽辰。」 「到了現在,請不要耍性子了,我已經說好今晚便回程,所以不會擔擱明天的事。」 「但是…。」 「我已經在路上,你務必在十二時前趕到車站,拜託。」 我來不及開口,電話已經掛斷了。 我從衣櫃裡隨便挑了一件套裝,跟丈夫的同事宴會,只要是穿著得體,隨便那一套都可以,這跟我與朋友出來喝茶逛公司不同,不用仔細講究,在我的理念裡,丈夫的同事跟我自己的朋友程度上總是有點不同。 可是,想到奶奶嚴厲的面孔,我心裡怯怯的,總覺得不詳的事將會發生一樣,我這副膽小欠自信的樣子,每次都惹她生氣。 時間過得有如蝸牛般慢,我也不知自己的日子是怎樣打發掉,總是迷迷糊糊地,好像在考場上面對一份從來沒見過的試題一樣令人一臉茫然,然後在不知所措中糊里糊塗地交還試卷離開考場,安分守己地回家迎接晴天霹靂的考試結果一樣。 從宴會回來那天,已經過了一星期,當時的情景,現在想想仍然覺得狼狽,奶奶漫天怒罵的樣子,就是一輩子過去了也不能忘記。 今天中午,來到露天咖啡座時,我約會了已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她早已經坐在那裡等我,我坐下來,點了十年如一日的巧克力咖啡,她看著我的表情,好像在刑場上看人斬頭的樣子。 「不順利嗎?」 我嘆口氣,回想一星期前跟丈夫出去晚會的糟糕情形,因為被同事們拖著結果跑到車站時看著尾班列車駛走而被逼留在旅館過一晚的情景,心裡仍然慽慽然。 「那麼,第二天你的奶奶怎樣處理你們?」 「我丈夫打哈哈跟本沒放在心上,他徹頭徹尾沒看到我在奶奶面前那種很為難的樣子,他跟本沒看我…」 咖啡來了,放在我和順柔面前,我的話題忽然被打斷了,一時接不下去。 「芬有一個嚴厲的奶奶,可是也不如我的上司般嚴厲。」 她開始對於她工作上的大小事情大吐苦水,我知道她一講有如江河日下,一發不可收拾。 整個下午,雖然耳朵鑽進了很多蜜蜂嗡嗡般的聲音,可是實際上我聽到了兩件事,一是她有一個比我奶奶更嚴格的上司,一直以來對於她的工作態度都採取著評頭論足的姿態,因為諸多不滿令她經常感到頹喪;另一件就是她的男朋友終於向她求婚了,她正徘徊於渴望與猶豫的掙扎之中。 「芬,如果你是我,你會選擇那一樣?」 對於婚姻生活,我現在已經嘗夠了,要是讓我再選擇一次,大概我會選擇前者,反正嚴厲的上司不會與我生活一輩子,可是奶奶的話,至少要相處直到任何一方壽終為止。 「我…」 「不用說了,你不是已經選擇了婚姻嗎?」我還來不及開口,她已替我選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企圖辯解。 「可是你的行動已經証明一切。」她呷一口咖啡,好像話題已經有了定案。 「那麼,你決定了?」我試探地問。 她聳聳肩,「雖然結婚很不錯,可是,畢竟我面對我的頑固不堪的上司已經好幾年,現在放棄有點捨不得。」 「捨不得甚麼?」 她開懷道:「說不定他忽然決定退休,他的位置除了我之外,已經沒有接班人了。」 我呷著的咖啡杯一直沒有離開過嘴唇,正確地形容,就是我的嘴和咖啡杯子早已經溶為一體,再也分不開。 看著眼前這個強悍的事業女姓,我打從心底羡慕得幾呼流出口水,我是從何時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畢業之後不久,我就嫁了人,作了全職主婦,我沒有正式的工作經驗,所以在家裡,我的意見永遠不被認同,丈夫會把他每天工作時發生的大小事務告訴我,可是卻沒有留出空間讓我發言,他認為我的工職就是聆聽,因為我沒有工作經驗,所以我的說法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其實我漸漸也接受了這樣的我,打從有記憶以來,在家裡我不曾發過一個曾得到認同的意見,我在擁有兩個充滿智慧的哥哥和一個威嚴的爸爸的家庭裡是唯一一個女孩子,他們也會跟我談起他們的意見,可是對於我的回應往往都是禮貌地一笑置之,直到事情的結論發生在我的意料之內時,他們才返過來責怪我,「為何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讓人以為你在開玩笑呢。」 我以為我已經用盡了全力。 「看你都發呆了,我臉上貼了塊金嗎?」順柔奇怪地看著我出神。 我吃力地拉開咖啡杯,靜靜地說出自己的意見,「你不如考慮一下結婚的事吧。」 「果然如此,你的意見我早已料到了。」 「我不是以我自己的經驗跟你說的,我覺得你的上司…」 「他老了,他不會坐太久,何況他的家人最近辦了移民,他應該也快作出決定了。」 我托著腮,對於她口中常常提起的上司,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就在丈夫的公司聚餐裡,他的魄力,我敢說已經到了熱血沸騰的地步,想要退休,恐怕不是十年內的事。 「你有跟你的他談過嗎?」 「跟他談嗎,恐怕不容易。」她嘆氣道,「他對於我現在的工作一點也不了解,跟他說,就像對牛彈琴。」 「你可以慢慢解釋你的要求。」 「我會嘗試,且要看看他想不想聽了。」 「我認為他會的,如果他愛你。」 她咋舌,好像她也不敢確定似的。 回到家後,我呆呆坐在飯桌旁,手托著腮,腦海一直想著下午圍繞著的各種話題,天一下子黑下來了,回來的時候看到天上一片大烏雲,很難相信早上仍然是大好晴天。 不久門打開了,志浩衝了進來,一頭一肩都滲著水滴。 「幹嗎?被樓上淋了水嗎?」 「樓上幹嗎要淋我,你平日淋過他們嗎?」 大家不知所云的話題,經常發生在這個家裡。 我看出窗外,咦,下起雨來了。 「噢,我的衣服…」 我衝上天台,冒著大雨去扯衣服,衣服都被雨水打濕了,就算勉強救回來,還是逃不掉要重洗一次。 「老婆,我的晚餐呢?」 「晚餐?我忘了。」 好像剛吃過下午茶才沒多久,那麼快又下一頓飯,人的生存除了吃,已經沒有別的了。 「很抱歉,我想我們要叫外賣了。」 他聳聳肩,隨遇而安是他的優點,他立即撥動電話機,好像也沒經過考慮,更沒想過要問我吃甚麼,就好像我從來沒翻過菜牌一樣。 「一個豬扒飯,一個沙津魚塊,請盡快送到…」 他機械地說了地址之後,電話便掛斷了。 我問道:「誰要吃沙津魚塊?」 「當然是你,你不是每次都叫同一款嗎?」 我心裡發誓,此刻我真的很想吃一口神戶牛柳。 我把濕透了的衣服抱進廚房,用盡全身的力氣塞進洗衣機裡,連自己也想一塊塞進去,至少經過一輪攪動洗滌之後,我的腦袋會回復正常。 我又一次發呆地坐在廚房的地板上,連門鈴響了好幾遍也聽不到,只聽到志浩在浴室裡咆哮的聲音。 我看到他腰際束著一塊大毛巾跑了出來,在開門接過外賣時連打了兩個噴嚏都清晰可聞,我的耳朵一定出了毛病,好像只聽到一系列音頻卻聽不到實質的形體,我還聽到物件撞擊桌面的巨響,可是聽不清楚志浩口裡發出的每一個字。 我究竟想作甚麼?我自己也沒把握。 志浩把桌子上的食物舖出來,把屬於我的都放在我面前,只差沒讓我握穩筷子,食物就可以安全地送進我的嘴裡了。 我理所當然地吃,把別人替我安排妥當的一切放進口裡,慢慢咀嚼,我覺得很慢長,吃一口好像吃了好幾年似的,的而且確,這樣的歲月,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凝結起來,是累積三十個寒暑而來的成果。 「芬,你的電話。」 「電話?」我好像沒聽到電話鈴響。 我拿起電話機,聽筒還沒湊到耳邊,哭聲已像狂風暴雨般傾出話筒。 「芬,你在聽嗎?」 「是的。」我說。 「我們分手了,正如你對我說的。」 「我很抱歉。」 「你為何不極力地阻止我,要是他有這樣激烈的反應,我就不會拒絕他,乾脆嫁給他好了。」 我沒有再聽下去,我的手靜悄悄地把話筒放回原處,過了好一陣子,瀑布的聲音好像還在話筒裡傾流出來。 我嘆口氣,筋疲力盡地跌坐在地上,志浩過來扶起我,我從來沒發覺,原來他的聲音也很像打雷聲。 這一夜,我待志浩睡著之後,靜悄悄地爬到窗前,有所期待地看著外面的雨景,不知今夜的雨何時才會停下來,黎明的時候吧,當晨曦出來的時候,雨一定會停下來,那時候的露水都會從空氣中消失,而我呢,已經隨露水一起消失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