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牛下◎陳若梅滄浪第廿六期 小說坊 2012-08-31阿志很喜歡牛頭角下村,他並非住在那裏,可他在那裏工作,他是村內某家油氣店的運送工人,每天他都得把一桶桶煤油(火水),放在板車上,直接送到家裏仍在用煤油煮食爐的老公公、老奶奶家裏。老人的家裏都有個盛載煤油的塑膠桶,體格並不魁悟的阿志,兩條手臂卻滿有力量,似乎很輕鬆就能提起一桶滿滿的煤油,透過鐵製的漏斗,把煤油注入人客的空塑膠桶內。看著煤油像奔流的河水那般洶湧著,令人刺鼻又歡喜的煤油味鑽進鼻孔裏,那當兒,他眼裏的餘光,常感到老人家正在賞給他滿意的笑容。塑膠桶注滿煤油後,他把沉重的桶子移到合適的位置,收錢時更不忘跟老人家閒聊幾句,若在閒聊中發現老人家裏發生小問題,例如調較電視頻道、更換電燈泡等小事情,他都會一一辦妥才離開。 「阿志,幫我修一修這個,老奶奶幾天都沒電視看了。」她臉上的縐紋堆成笑臉。 「小哥,燈泡老打不亮,可以給我看看嗎?」他一邊端來開水,一邊請求。 「小伙子,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女朋友?」笑咪咪的臉像個快樂的少女。 可是村裏的年輕女生、或育有年輕子女的母親們並不喜歡他,不但嫌惡他身上的煤油味,更有的認為這種年輕小伙子,看著女孩子時必定有不良企圖,這是舊型屋村居民常有的想像。阿志早已發現這一節,有時候,當他推著板車進入升降機後,指頭按在開門鍵上,讓本來一起等候升降機的女孩子進去,可是她並沒有跟進去,反而強裝自然地等候旁邊的升降機,假裝那部仍停在頂樓的升降機,立即便會開門。他沒趣地鬆開按鍵,門立即合上,把被人誤會者,與誤會別人者迅速隔開,兩人都重新找到心安的狀態。從很久以前開始,他便習慣了工作時戴上帽子,垂下頭來,讓帽沿擋住雙方的尷尬的臉。 忽然有一天,牛下進入了清拆前的倒數階段。 藝術家和學者們,高調地舉辦文化活動,鼓勵十八區市民跑來見識、見證本地最後一個徙置屋村的最後日子。推著板車運送煤油的阿志,很自然便成了別人眼中的一格歷史圖幀,對於這突然而來的榮譽,說真的他挺受落,可以成為牛下的一分子、成為社會的一項歷史,自己對牛下也有了更多歸屬感──即使他仍然是那個,在升降機前被年輕女生借故躲著的男人。 升降機門甫打開,他便聽見一把惡狠狠的老人家的聲音,一疊聲地咒罵:「你鬼鬼祟祟的躲在那裏幹甚麼?你要嚇死老太婆嗎?我真的快被你嚇死了,現在手還在抖!你的心地就是壞!你們統統都是壞心腸!到底是誰搞的鬼,讓老人家好好地過活,礙著你們甚麼了…」 微弱的道歉在咒罵聲中穿插,阿志推著板車步出升降機時,兩名二十歲左右的男生,滿臉尷尬地抱著重甸甸的攝影機與他擦身而過,慌忙跑進升降機內。走廊盡頭一扇鐵閘前,一名老奶奶仍在不斷地罵著,還在為剛才被嚇了一跳洩著憤。她發現了阿志,膽子一下子又壯了些,剛低下去的聲線又重新提高: 「這班沒教養的兔崽子!不好好唸書,成天跑來這裏嚇唬老人家!你說他們多壞啊,躲在樓梯後面,乘老太婆不留神便撲出來,啊喲!我幾乎沒給嚇昏,還以為遇上強盜呢。」 「這樣子跑到人家門前拍照,也實在太過分了點…現在好了,奶奶你把他們罵跑了,他們不敢再來了,你就別生氣,進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阿志體諒地開解,老奶奶也便消氣了。 在村內流連的外來人越來越多,雖然明知道那些前來採風的龍友們都沒有惡意,甚至他們壓根兒就不想干擾居民的日常生活,可是那只是一種一廂情願的美好願望而已。平日進村的外來人,每天大約十多二十人,到了週末和假期則高達百多人,這樣的人潮,突然朝著本來與世無爭的四十多年老屋村襲來,怎不可能引起騷擾?因此,阿志每次運送時多了一重任務:讓自己成為他們的一點可靠、保護,儘管他心裏很明白,與這些早已有了未來安居之所的老人們相比,自己才是最需要依靠、前途未卜的人。 「阿志,這裏清拆後,街坊們將會遷到牛頭角上村去,那裏每家每戶都有中央煤氣供應,我們不需要僱人送煤油了…」一天,油氣店老闆說。 他本以為會一直守在牛下直到最後一刻,沒想到自己跟這裏的緣分提前中止,握在手裏的解僱信和賠償金正式宣布,從今以後,牛下對他而言,或他對牛下而言,從現在式變成回憶。 接下來的數星期,在牛頭角下村晃動的外來人影子,仍然穿梭不息,其中只少了阿志的影子。誰也沒有留意。 這天,他帶著照相機來到牛下,從第八座旁邊的小巷進入村裏,經過熟食攤檔、雜貨店、理髮店…他逐一與裏面的熟人打招呼,可是卻沒有拿起照相機來拍照的衝動。似乎一切都太熟悉了,像在哪裏都能看見的風景,找不到一點特色,值得印在感光元件上;同時又感到自己跟這些人和物,其實關係疏離得很,沒交換過手機號碼,也沒聊過彼此的家庭和出身。他跟他們打過招呼後,就像他從沒離開過似的,各自繼續的忙、或繼續的閒。 他漫無目的地蹓躂,不知不覺間來到了第十座六樓,那裏有一位老奶奶,每次送煤油到她家去,必定得留下來給她做一、兩件小事,靦腆的他從沒問過對方的稱呼。他站在老奶奶家的鐵閘前,有點為自己的唐突而後悔,可是,想起這些老人家,正是他最珍視的牛下記憶,或者他曾是牛下一分子的唯一證明,他忽然很希望跟他們拍一些合照,這些合照必定比外面那些人拍的要真摯得多。於是,他硬著頭皮,舉起拳頭穿過鐵閘,輕輕的叩在鐵閘後面的木門上。 等了好一會,木門才慢慢打開一道縫,顯然門後的人非常的小心翼翼。門縫裏,老奶奶平日盈盈的笑臉不見了,換上充滿了警戒意味的神情,矍鑠的眼神直射出來,沒有開口說話。一下子,他尷尬不已,結結巴巴的說:「老奶奶…我是阿志…平日…不,從前…送煤油那個…」 「是…你?那個小伙子?沒戴帽子我都認不出來了…」老人家瞇起眼睛認真地瞧了很久,似乎沒能百分百肯定這個年輕人,就是往日那個小伙子。她沒有打開鐵閘。 他發窘得很,極度後悔自己幹了這蠢事,如今落得被認為是壞人的下場。他隔著鐵閘對老人說:「那…我…沒甚麼…剛好來這附近,順道看望一下你精神怎樣…」 「是嗎?我很好。」簡單的回答,不透露一點近況或心情。 「那…我…得走了。」說完他才轉身離開,木門幾乎同一時間砰的一聲關上。 阿志幾乎是奔向升降機前,他不停的猛按往下的按鍵,那副神態,彷彿他剛才作了甚麼壞事正在逃命似的。他不敢朝那扇門看,害怕發現一雙不信任的眼睛在監視他。升降機的門終於打開,他連忙衝進去,兩扇合起來的門,再次為他結束一幕尷尬場面。然後,在三樓,門又再打開,一名年輕女生走進來。她並沒有像平日那樣躲著這煤油小子,因為今天他沒有推著煤油,也沒有戴帽子。可是臉如火燒的阿志並沒有注意。 |